2012年11月25日 星期日

沒接下的「局」

一直以來我對中國電影最深的印象,就是所謂的「劇力十足」。
換言之,中國電影就是「戲」,很明確的「戲」。
在這概念下,電影始終是個「說故事的工具」,
而這種「說故事」的體認,
與其說是中國導演對電影作為一「媒介自身」有所了解,
倒不如說是他們從未把「媒介自身」當作是個須考慮的問題。
這是非常「古典」的戲劇概念,
也就是「以電影來『拍戲』」,並仰賴著演員的「戲感」,與故事的劇情張力。

而臺灣,在那「已是過去的美好年代」,
楊德昌、侯孝賢乃至於後來的蔡明亮,
他們最為突出的,就是他們對電影作為一「媒介自身」這課題的探索,
電影在他們的視野裡不再是「戲」,不是一個「說故事的工具」,而是電影本身就是真實。
因此,有別於中國演員的「戲感」,
楊、侯、蔡等對他們演員的操作,則是盡可能地降低「戲感」,以此保有其作為電影的真實性;
而他們的劇本,則是在電影作為「媒介自身」的基礎前提下,被組裝在電影裡頭,而非像中國電影一樣以「劇情」主導一切。

簡言之,中國電影看到的是「劇情」,而在臺灣楊、侯、蔡的電影所看到的則是「電影」。

好了!問題來了!
當下新一代的臺灣電影,
似乎沒有接下楊、侯、蔡所打出的「局」,
而是回到以「劇情」作為主導的「古典操作」。
但他們在「劇力」比不上中國,
而被「包裝」出來的「明星演員」,
頂多是個「偶像劇明星」,卻稱不上是具備「戲感」的專業演員。
於是在這種「古典」比不上中國,而又逃離了楊、侯、蔡所攻克的「戰場」時,
他們只能躲在「精緻偶像劇」的格局裡,並誤認了「小確幸」是生活的真實。
而後,今天這副「淒涼」是可以理解的。

剩下的,或許我們還能有的寄望,
就是他們在票房上的成功(這是他們所鎖定的「戰場」),
能讓臺灣電影真的成為一個能實際(而非獎勵)運作的工業。
但若連這點都沒成功,
那可能也沒有任何「戰場」可以撤退了!

電影《悲情城市》

2012年10月25日 星期四

只有「活著的美學」,沒有「生活美學」

1978年,行為藝術家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與烏雷(Ulay)合作了名為《AAA-AAA》的作品,整個行為過程中,除了彼此越來越靠近地張大嘴並聲嘶力竭地喊著“AAA…” 外,沒有其他多餘事物。這是種生命的強度(intensity),而不是一種「造假」的姿態(posture)。

莫維奇與烏雷
當藝術若是「再現的」(representational),始終就得依賴著「造假」;如「故事」,任何的「故事」,不都是「造假」?這是傳統戲劇 (play)與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最根本的差異,前者企圖讓人相信「故事」,後者僅提供身體及其行為。無獨有偶,現代繪畫的出現也衝著「造假」而來。「當故事開始詳訴的時候,乏味 就跟著來了;故事往往說得比畫還大聲,...。」弗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909-1992)說。

培根繪畫 Two Figures

為何需「造假」?為何不願承認僅是藝術而無其它?這涉及到「造假」本身本就另有他圖,勢必是「為著什麼」而服務,也就是說藝術僅是附屬。「我們這個時代要懂得說故事,要有說故事的能力。」不知在多少場合我都聽到這令人生厭的話。於是:

賣酒,需說故事;賣衣服,需說故事;賣香水,需說故事;賣相機,需說故事;賣電腦,需說故事;賣車子,需說故事;賣房子,需說故事;賣人,也需說故事;賣國家,不就是現在正說著的那些故事?

「從法西斯主義分子和史達林主義分子的觀點來看,前衛的藝術和文學的問題不在於其批判性,而是因為它太『清白』了,很難把宣傳的訊息灌輸進去,而媚 俗的文化卻剛好相反,正適合用於宣傳之途。」葛林柏格(Clement Greenberg, 1909-1994)在他著名的文章〈前衛與媚俗〉(Avant-Garde and Kitsch)曾如此精闢的闡釋。我們寧願相信「我們能懂的故事」(甚至連這故事多爛都不在乎),而不願相信一個事物就是本身而無其它;而如此座落的慣性,當一個除了本身而無其它的事物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還懷疑是另有他圖!我不知在多少人嘴裡聽到「謝德慶那瘋子,想成名想瘋了,所以才會把自己關起來!」而這些認為謝德慶圖謀成名的人,卻又毫無抵抗力的蕩漾在其它「故事」的「造假」光輝中,而後說這就是生活,或宣稱著他們的品味才是「生活美學」,才是藝術。

沒錯,藝術來自於「生活」,並以「生存」(existence)作為前提;也就是說藝術始終是與「活著」(alive)這事實迫切相關,除此之外我 想不到任何藝術存在的必要。但我們常宣稱的「生活美學」的問題在於,是把「美學」(藝術)視為生活的修飾,也就是根本的附屬,而不去看待「美學」可以是種 「活著」的獨立方式;也就是說除了只是「活著」外,不提供其它「故事」。這種「活著」的獨立方式,我曾稱它為ReArtlity,也就是在Reality 中置入Art,不去強調彼此的附屬性,而是強調彼此的「難以區辨性」(indiscernibility)。

謝德慶

這是謝德慶在他的「公開報告」(public report)說「我讓我自己活著」(I kept myself alive)這句話讓我感動的關鍵。因此,關於藝術,只有「活著的美學」而沒有「生活美學」,除此之外的其他的東西,都跟藝術沒有直接關係。

2012年9月18日 星期二

就一個字,「負擔」了整體

開在國道一號回家的路上,廣播剛好放著《心肝寶貝》這首歌。
歌詞中的一個字(更準確說法是一個讀音)讓我凝神於某種情感張力許久,
那就是第十四句「斟酌給你晟」裡的「晟」字(用臺語發音)。

上網查了歌詞,歌詞漢字寫作「晟」,
於是我又查了字典,「晟」的字義是「光明」或「熾盛」。


坦白講,這「晟」的字義完全不是我生命經驗中對這讀音的理解。
這讀音在臺語大概是發作“ㄑㄧㄚˊ”,
其意思就我理解(不是去找資料研究,而是在日常溝通中的理解),比較是“養育”的意思,作動詞用。
通常是針對那些尚無獨立生活能力之嬰幼兒的養育,
之間帶著父母對子女最深的關愛,與對生命暗流裡最無以名狀的擔憂;好似用盡所有的精神去凝視著,去抵制那生命中最不能控制但又必須與其毫無保留對抗的威脅,直到小孩自己有能力獨立照顧自己。

這絕不是什麼過於樂觀的「光明」或「熾盛」,
而是對生命的熱愛但又夾雜著無常的體認,並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驅散可能降臨於兒女身上的無常。

我自己的父母,還有所有人的父母,都是這樣的。
這讀音道盡了父母對子女的一切,
而這一切又是任何言語都無法說盡,
於是,就一個字,「負擔」了整體。

我又繼續找了一些網路資料,
查到一個更為合理的字,這字是「成」。

「成」真的適切多了,小孩終究要「成為」什麼人,不是嗎?

但對於父母而言,「成」這個動作始終是在過程中進行的,而不是一個結果。

《心肝寶貝》,
鳳飛飛唱得真好!懷念!


《心肝寶貝》

作詞:李坤城/羅大佑
作曲:羅大佑
編曲:羅大佑

月娘光光掛天頂 嫦娥置那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底學行
看你會走 看你出世 相片一大疊

輕輕聽著喘氣聲 心肝寶貝子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 斟酌給你晟(成)
望你精光 望你知情 望你趕緊大
望你古錐 健康活潑 毋驚受風寒

鳥仔風箏 攏總會飛 到底為什麼
魚仔船隻 攏是無腳 按怎會移位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頭對叨去
春天的花 愛吃的蜂 伊是置叨位

鳥仔有翅 風箏有線 才會天頂飛
魚仔有尾 親像行船 希望著愛找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子攏安呢過
花謝花開 天暗天光 同款的問題


鳳飛飛


2012年6月14日 星期四

風櫃來的人,一個公車站牌與那曾有的事

學生的文章裡提到《風櫃來的人》。
瞬間,
那青灣的公車站牌,就那麼直挺挺地立在我腦海,
夾帶著電影外,我的記憶裡,確實曾發生在那兒的許多事。
都不是什麼大事,
但因為不復存在,
於是屬於它們的記憶,必須保持清晰。
我透過侯孝賢,看到了非關侯孝賢的影像,
這些影像,
凝練著一些終究已過去的事,
因而總會帶著那些必然的悲歎:

那時候,誰還在,什麼還在,我還在。

《風櫃來的人》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