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2日 星期三

「不可預測的青春」與「已經定案的晚景」

「我忘不了這群青年,看樣子他們都已沒再繼續唸書,感覺他們是這麼不安定,而隨時會出事。在他們身上你看見青春生命不可預測的哀傷,那個荒涼寂寞的下午。」

《風櫃來的人》劇照

這是在侯孝賢《風櫃來的人》的筆記中,所看到的一段話,
這文字描述的相當確實,
在數十年前的澎湖鄉下,這場面是真實的。
 
那時有許多雜貨店,店面後方深幽的空間裡,
會擺上一座老式撞球檯(有球袋,需要逐個把球從袋子裡撿起來的那
種)。
而那些穿著寬鬆白色汗衫,閒適地坐在店裡的老闆,
幾乎不會讓你相信:這世界會有變化!
那是種記憶的永恆。

如今,每到夏日,
當我再一次回到澎湖,
總看到一種比記憶還快的速度,
澎湖正在消失!

穿著白色汗衫的店老闆,
已換成跟臺灣(或世界)「無時差」,穿著7-11制服的店員。
撞球檯已不需要了,
因為有Wi-Fi,以及新一代「不安定青年」手上的智慧型手機。

曾有幾次,
看著澎湖一些熟悉(但不認識)的人們,
穿著那些「無時差」的制服,
以同樣「無時差」的「規矩」,
應對著每一位顧客時;
我總有種強烈的衝動,
想拆穿那「無時差的表面」。

我想與那「無時差的表面」下,
“真實的澎湖人”打交道。
但這種「表面」,
已是一道無法取消的隔閡。

這是種「進步」吧?
也符合大部分澎湖人的期待吧?

但那群「不安定的青年」,
除了「過早回家」的外,
剩下的,
根本已「回不了家」。

侯孝賢多年前在風櫃,
見證了那些「不可預測的青春」,
而多年後,我所看到的,
卻是「已經定案的晚景」!

對「熟悉臉龐」的陌生應對,
是屬於多年後澎湖的「荒涼寂寞」。

《風櫃來的人》劇照
以下是侯孝賢較為完整的筆記,
刊載於1984年11月19日《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

「風 櫃,澎湖最南邊的小漁村,有修船廠一間,風櫃站牌前有家雜貨鋪順發商店,它所以會存在是因為對面就是公路局招呼站。它兩邊是開放的小廂房,一間擺雜貨,一 間廚房連飯廳,正廳就放了一具小撞球檯,中堂供奉神明祖先牌位。 共有九個年輕人在撞球,六個拿著球桿,兩位老人計分,「撞一局」五元。青少年笑著罵著互不相讓,幾個穿著夜市常見的夾克,下身小褲管或喇叭褲,有兩名著格 子西裝上衣,裡面內衣,清一色都穿夾腳的拖鞋。一局終了,有四個人走了,結果差了五局沒人付錢。滿嘴金牙的老先生一個一個問人,中年媳婦也過來問,其中一 名說他沒輸,一名說他輸一局付了兩局,老先生對兩人說著:「娛樂
怎麼能這樣!」結論是某某人之子某某沒付。
我忘不了這群青年,看樣子他們都已沒再繼續唸書,感覺他們是這麼不安定,而隨時會出事。在他們身上你看見青春生命不可預測的哀傷,那個荒涼寂寞的下午。後來我拍《風櫃來的人》,這段記錄就成為電影的開頭。」

《風櫃來的人》劇照


2013年5月10日 星期五

Als das Kind Kind war,…

溫德斯(Wim Wenders)的《Pina》處理得相當好,給人強烈撼動,但不流於煽情,相當精準地觸碰到藝術(舞蹈)的本體問題。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所說:

「…言語也於事無補,只是喚起了某些東西,舞蹈就是從這裡再度切入。」


碧娜的舞蹈-劇場(Tanztheater),是對現實的「卸甲」:解除武裝。

再也沒有什麼能夠了!

於是,在一種全然失能的「畏縮」中,身體開始動起來,且顯得「偏執」。
這應該是「活著」所能做最後的事,或也是「當初」開始「活著」時,我們就先這樣幹了!

溫德斯在《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n,又譯《慾望之翼》)裡所引用,培特‧漢德克(Peter Handke)的詩句,也喚出了類似的問題:

「Als das Kind Kind war,…」(當孩子還是孩子時,…)。

《柏林蒼穹下》劇照

我不想將這理解成「赤子之心」,因為大多時候言語所及的「赤子之心」,都只是某種做作。我們甚至用「保有」這動詞來役使「赤子之心」,好似這是某種精神的「處子」,進而是一種道德的教條。

而由於生命的起始並沒有主動性,終結的死亡亦是;於是生命的起始與終結,我們都是被逼著向這世界做出反應。這是生命的實像,每一刻的生命,都被迫得跟這世界較量。

我們至少得認清這事實吧!

承認「活著」的被動性,是積極的,因為如此我們就沒有資格放棄。但我們卻濫情地看待生命;因為這樣「活著」比較有理由。我們甚至誤解了「自由意志」 (free will),覺得那是種語言的省度。但有沒有可能,「自由意志」只形成一些「動作」,而非語言?「名可名,非常名。」不就是這意思?


碧娜‧鮑許

碧娜那些「偏執-畏縮」的「動作」,是因確認了「無法主動」而起的,但卻也是對「無法主動」的一種表態;一種確實的生命力之執行。我們終究會記起那我們已遺忘的事,那是在瀕臨死亡的時刻,我們向這世界最後一次的「表態」。而它會是個「動作」,而非語言;如同我們第一次跟這世界照面時,所打的「招呼」般,也是 一個「動作」。這是碧娜「為何所動」的緣由。我想是吧?


碧娜‧鮑許舞者:臺灣舞者余采芩

題外話。我喜歡溫德斯在《Pina》裡以旁白的方式,處理「烏帕塔舞蹈劇場」 (Tanztheater Wuppertal)舞者們的「心聲」,這讓我再次想起了《柏林蒼穹下》裡,天使對世人的聆聽。此外,附帶一提。我沒看過這部紀錄片的3D版,但從2D版 裡頭,那些原本困擾我,讓我覺得「費解」的「場景調度」(mise-en-scène)中,我發現那應該是溫德斯因3D而有的部署。換言之,那是溫德斯對 3D影像的一種思索:一種不帶象徵,對3D之於電影本體的一種後設辯證。而那,不是特效。

《柏林蒼穹下》劇照